农村青年李文星│谷雨实验室
从求学到求职,贫困一直折磨着23岁的农村青年李文星,甚至他的出生也是导致家庭贫困的原因之一。对家庭的负疚感曾让他想放弃上学,赚钱孝敬父母则是他毕业后最大的心愿。为了一个可疑的工作机会,他从北京辗转去了天津,最终殒命传销。其实,他的梦想并不远:在山东德州老家开一间工厂。
撰文|高龙
采访|高龙 李华良
实习生|毛景慧 曹媛
编辑|王怡波
李文星的老家在山东德州武城县一个棋盘格局的村庄。在玉米林的包围中,村庄闲静。他家在村头,隐藏在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水池旁。夏日傍晚,能看到翠鸟从杨树林冲进水池捕鱼。
李文星的梦想是开一间工厂。父亲老了,身体不好。开工厂挣钱了,父亲不用再到北京的工地上干重体力活。母亲腰不好,不让她去造纸厂上夜班了。还有村庄里的孩子们。十几年前,几个年轻人被骗到传销组织,后来逃了回来。有了工厂,他们就不用继续在外拼搏了。
还有李文星自己。如果开工厂挣钱了,他就不用躺在北京天通苑的床上焦灼思索,或者躺在天津静海那个杂草包围的水坑。
◇上图:李文星尸体被发现的天津静海水坑(李华良摄);下图:李文星山东老家屋旁的池塘(高龙摄)
解剖李文星那天,他姑父在场。
他看着法医割开李文星的头皮和他的胃。胃里除了一点略带黄色的汁水外,没有其他东西。
7月14日18时55分,天津静海区城关派出所接到报警称,在水沟内发现李文星的尸体。尸体头朝西,背朝上漂浮在河沟内,衣着完整,未发现外伤。“这么小的水坑,成年人掉进去也不容易淹死,不知道他怎么回事。”周边有村民说,小水坑周边都是杂草、小树,不慎滑下去一把就能抓住草上来。李文星的家属怀疑文星遭传销组织虐待致死。
在水坑北侧有一个环卫工人搭建的窄小的窝棚,窝棚里有废旧座椅垫、三合板搭建的床,窝棚里没有人,看不出生活的痕迹。附近的环卫工称,他偶尔会在窝棚里休息一下,事发前后并未发现有人居住。
李文星为何会殒命于如此僻壤?
他死前最后留给家人的声音,是7月8日给母亲打的一个电话,“谁打电话要钱你们都别给。”
李文星死后,一种惊惧气息在家人中间弥漫。得知死讯后,家里八人开两辆车去了天津静海。传销组织的传闻让他们高度警惕。他们每天换宾馆住,两天后住到了天津主城区。
7月22日,家人把李文星的骨灰背回山东老家安葬后,他的死亡之谜仍未揭开。他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等贵重财物去了哪里?
离世后,李文星的同学用软件技术定位了李文星的手机,发现手机在河北三河市出现了三次。此外,近期,有人用李文星的身份证买了三张去河北廊坊的火车票。
立秋这天傍晚,在那个他家房子旁边池塘边,村民们聚集在那里聊天。池塘边是村庄主要的纳凉之所,四周被杨树和柳树环绕。一位村民下到水里,捞起几缕水藻,以让鱼群更好地生长。聊起这位村里少有的重点大学大学生,有的村民眼里流露出深深的遗憾。
“如今我想你时唯有在梦里,在曾经的照片里,才能再见到你。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,再也看不到你的容颜,再也无法躺在你怀里诉苦。再也没有哥哥护我周全。”从小一起玩大的妹妹李文月近日这样哀悼哥哥。
◇李文星老家的村民在谈论李文星案(高龙摄)
李文星知道那些疯魔的组织。
在5月20日,李文星主动找到了他们。他有顾虑,但还是相信了他们。他们的幌子是“北京科蓝公司”。他为了钱——那个折磨他短暂一生的符号。甚至他的出生也是家庭贫困的原因之一。他内心深处有负罪感。他父亲32岁那年得子。他和妹妹李文月是龙凤胎。两人出生后经抢救才活下来。体弱多病的他们花费了昂贵的医药费。
当李文星离世后,他父亲仍清晰记得他高考那年的话,“爸妈,这学我不想上了。”他父亲问,“为什么?”他说,“家里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,我不想让你们再为我负债累累了。”
在家里坚持下,李文星还是踏入了大学校园,但他的大学生活一开始就被愁云笼罩。在他上大学前夕,爷爷患病去世,治病时家里欠了不少债务。2012年,李文星到东北大学上学,大一时的舍友梁东(化名)带他办了报到手续。“他情绪不太高,现在才知道他有亲人去世。”梁东回忆。
这次他想挣钱养家。
5月20日那天晚上,在天津静海,李文星被这个冒充“北京科蓝公司”,实则为“蝶蓓蕾”的传销组织控制。他被人掐着脖子,被多次转移,被迫加入传销组织。这个组织涉案者多达50余万人,涉案金额20亿元,犯罪嫌疑人遍布全国30多个城市。
之后,李文星经历了重复出现的噩梦。晚上,大部分时间他们被带到野外农田里围坐着。为防警察查抄,传销组织每晚十二点回家,然后睡到半夜三点再去野外。像其他传销组织一样,“蝶贝蕾”等级森严,靠病毒式发展下线膨胀。组织内等级低的十几人蜗居一屋,靠近荒山野岭,吃清汤挂面等。
饥饿,还有毒打。“在树林里,用鞭子打人,打得鬼叫。”一位村民介绍。有人侥幸被救。因为这些臭名昭著的罪恶,传销组织者被当地村民唤作“驴蛋子”。
据搜狐号《后窗》报道,李文星曾有5次机会脱逃,但最终没有跑掉。他被传销组织严密控制,连上厕所和洗澡也有两人看守。
李文星生命最后的经历至今没有完全廓清。大约7月8日晚22点,他死于天津静海西五里庄104国道西侧的那个水坑。
◇仁德村一角(高龙摄)
“孝”字多次出现在仁德村的墙壁上,是这个一千多人村庄的价值观。
对李文星来说,孝是他“赎罪”的途径。“要赚钱孝敬父母,不让他们那么辛苦。”当
2016年6月,从东北大学毕业时,他这样对妹妹李文月说。他此前两次准备考研,都最终放弃,想早点出来工作,减轻家庭负担。
2016年8月,李文星到北京找工作。一开始住在堂哥家,后来“不希望求着、靠着别人”,脾气很倔的他坚持搬出。
2017年3月,李文星搬到北京天通苑,和大学同学陈栋(化名)一起合租,每个人每月825元。天通苑是北漂聚集地,占北京总人口的1/30。他成为40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。据北京时间报道,躺在床上聊天时,他曾告诉陈栋,“北京机会多,学习两年后回老家”。
在北京,他转变职业,投身IT业。2016年8月,在堂哥介绍下,李文星花费16000元在一个培训班学习Java教程。学费对他家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款项,是他母亲东挪西凑借来的。这加重了他的负罪感。据北京时间报道,陈栋回忆,后来哪怕再拮据,他都不好意思向家里伸手。
培训结束后,2016年年底,李文星找到了第一份工作,在北京一家信息公司开发部门担任开发工程师。但这份工作并不顺心,月薪只有6000,入职第一个月到手才2000多元。
目标还未实现,李文星很快离职。据新京报报道,他堂哥推测,李文星“不太会主动和上司、同事交流。简单的活儿他觉得委屈,复杂的工作又一时干不了”。
辞职后,李文星通过BOSS直聘APP发送简历,多时一天能投数十家。但面了多家他都没被录取。无业时他靠打网游打发时光,手头紧时只有几百元。
5月15日是决定性的一天。据公众号芥末堆报道,那一天在6小时内,他向20位Boss发送了消息,最终,他拿到了“北京科蓝公司”的Offer。这却是一份死神的邀约。5月18日,“人事部”电话面试李文星。两天后,他被通知到天津静海区报到。
接到Offer的李文星高兴中夹杂着疑虑。招聘疑窦丛生。第一是到异地报到。第二是电话交谈后,网页显示该岗位停止招聘。而且对方发offer用的是私人邮箱,而不是企业邮箱。陈栋回忆,李文星也看到了这些疑点,但“不是很在意”。
“他要是能有些社会经验,也不至于这么轻信人了。”陈栋说。在大学期间,李文星所在的学校也有过关于反传销的教育。不过,陈栋介绍,“没听过任何宣传,象牙塔里的生活和现实太远,也没有被骗的案例。即便是看过传销的报道,也没当回事。”
5月20日,李文星起床收拾行李准备离开。芥末堆提到,早上8点,李文星临走前,陈栋要了他家电话,送他到门口,并叮嘱“微信保持联系,发现不对就回来”。李文星回应,“知道”。这成了永诀。
“下辈子在我们喜欢的专业还做同学,”李文星离世后,梁东说,他最想给这位不幸的同学说这句话。
陈旧的大学专业带来的阴影笼罩李文星多年。走向“蝶蓓蕾”组织,是他跳出专业束缚的最后一次尝试。
读初中时,他在故乡郝王庄镇。他天资聪慧。一位亲戚介绍,由于他在其他时间已熟练掌握了课程内容,老师免了他的晚自习。每天晚自习时间,他回家休息。有时老师忙,叫他帮忙批改作业。
村民高德昌(化名)介绍,“文星的家庭和睦,是在幸福的家庭长大的。就是性格有点倔,其他都很好,学习很好。文星在武城二中上学,在德州市排名第二的实验班,成绩名列前茅,但高考发挥不太好,但成绩仍然是上了985的。”
他至今是村里少数上了重点大学的孩子。高考时,他发挥失常。他原计划考670分左右,结果只考了630分。
上重点大学,读热门专业,几乎是李文星这样的乡下学子仅有的出路。他的村庄贫困,经济支柱是玉米和小麦。和中国大多数村庄一样,年轻人外出打工、就业,留下的是老人和孩子。他家有几亩地,一年收入八千元左右,尚不够支付一些热门专业一年的学费。
但李文星未能如愿。那年,他被东北大学资源勘查工程专业录取。专业不如意。他本来想上计算机专业。
李文星的师兄周楚(化名)提到,李文星所在的东北大学资源勘查工程属于地矿行业,2012年后进入寒冬,“有点过时了,就业面比较窄”。2016年中国高校毕业生就业难度指数排名,地质学位列第二。
原则上,学生可以转专业,但那需要很高的绩点。整个四年,他被束缚在刻板的专业教育体系中。他的师兄师姐们谈到就业情况也很不乐观。他后来找工作时也碰到了专业问题。同学陈栋回忆,在一次面试中,面试官看到李文星是地质专业而不是计算机专业,就录取一个二本计算机专业的学生。
四年大学生活平淡无奇。同学陈栋这样描述李文星,“他真的是一个很平凡的人,平凡到你随便找个学生就是原型。”
同学梁东回忆,李文星大一很努力,拿到了学校的学业奖学金,大二申请去了吉林大学交流学习,后面也很平常,“从吉大回来后,我们会偶尔玩一下三国杀,玩游戏的时候话会多一点。”陈栋介绍,李文星听古风音乐,爱热血动漫,偶尔看网络小说。
师妹李静(化名)见过李文星几次,“低着头走路,不怎么说话。”虽然沉默寡言,但李文星和同学处得不错。2013年7月,李文星在人人网转发了一则图文,展示了班级暑期在本溪实习的场景。照片中,同学们在一条山间公路两侧吃快餐,许多人露出笑意。有次李文星从老家回来,给同学们带了特产德州扒鸡。
◇李文星人人网中的照片(图片来源于网络)
但贫困和专业不如意加重了李文星的自卑感。他转发的一篇文章折射出内心的苦闷,“你以为你在合群,其实你在浪费你的青春;你以为你在交朋友,其实当你毕业两手空空时,谁还会把你当朋友”。
同学徐立(化名)说,李文星的性格比较内向,但和关系好的朋友在一起时还是很活跃的,“当时他和我们班上的班长关系好,会开一些玩笑,虽然话不多,但是人还是蛮热心的。”徐立提到,大二上学期,他的校园卡丢了,李文星在社交网络上转发帮助他找。徐立提到了许多人对李文星的评价,“自尊心很强,不希望求着、靠着别人”。
象牙塔中的他内心在发酵。2013年2月22日,李文星在社交网络上转发了一条星座中奖状态,2月18日出生的他是水瓶座,状态中显示“转2013年会成为富翁的星座”,显示了他内心的渴望。该年12月12日,李文星转发了一条状态,显示“相信永远的爱,比较幸福。”陈栋介绍,李文星在大学里没有谈过恋爱,“不过有走得近的女生”。
生前,他对妹妹李文月说,结婚不着急,自己先闯几年。在另一个场合,他说“世界很美好”,要带妹妹去转转。最终,带着对一份新工作的憧憬,李文星踏上了去天津的旅程。
策划|吴曙良 郝昊 设计|周一暄 郭浩伟 刘迎春